启动一次(ci)回(hui)望和思考,蔡翔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出(chu)版,文学,社会,戴锦华
历史上总有一些时代让后人怀想和憧憬。在20世纪(ji),前有“五四”,后有“80年代”,总给人郁郁青青、壮怀天下的(de)青春气(qi)象。
对谈现场
6月9日,“两个‘80年代’:社会思想与文学使命”座谈会在北(bei)京三联韬奋书店美(mei)术(shu)馆(guan)总店举行。北(bei)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、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蔡翔、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罗岗,北(bei)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贺(he)桂梅(mei),四位学者共同(tong)重返一代人的(de)“精神家园”,在共和国七十五年的(de)历史中再定位80年代,重新激活那些曾(ceng)经耳熟能详的(de)概念、作品、思潮和人物(wu),探讨(tao)文学与时代、文学与社会的(de)关系。以及追(zhui)问,到底什么是“文学”?为什么说80年代是20世纪(ji)唯一无二的(de)“文学的(de)时代”。
本(ben)次(ci)座谈会的(de)契机是新书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近日由三联书店推出(chu)。该书作者蔡翔1953年生人,曾(ceng)经插(cha)队务农、工厂务工,在技校担任(ren)教师。1980年初期进入《上海文学》杂志社,历任(ren)编辑、执行副主编,2002年调入上海大学。数十年来,除了从事(shi)当代文学和文化的(de)批评与研究工作,兼及散文随笔写作。
蔡翔
在新著(zhu)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,蔡翔以小说和文学为媒,给世人呈现了一个比之怀旧要(yao)远为复杂真实、充满张力(li)乃至(zhi)自我悖反的(de)火热年代。他以85“文化热”为界,提出(chu)“两个80年代”的(de)说法:第一个80年代,围绕社会领域中的(de)改革、启蒙、现代化等(deng)观念展开(kai),文学以现实主义手法依然拥有饱(bao)满的(de)社会政治功能与历史使命;第二个80年代,源于对第一个80年代的(de)反思与质(zhi)疑,改革与现代化的(de)发展主旋律(lu)既(ji)带来勃(bo)勃(bo)生机也带来问题与危机,寻根(gen)文学和先锋(feng)派(pai)小说的(de)出(chu)现即是时代精神的(de)反映。80年代末,新写实小说与王朔(shuo)作品轮番登(deng)场,从而(er)终结了80年代,开(kai)启了90年代。
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
“这本(ben)书再次(ci)启动了我们(men)对80年代的(de)关注和讨(tao)论(lun)”
“经常有人问我,80年代对我意味着什么?”戴锦华在开(kai)场白中自问自答,“对我来说肯定是最好的(de)年代。也有人问过侯孝贤导演,对你(ni)来说什么是最好的(de)年代,他说不可替代的(de),不可重现的(de)都是最好的(de)年代。80年代对于我们(men)这代人而(er)言,是我们(men)生命最好的(de)年华,那时候我们(men)正年轻。”
“有时候我也会夸张一点说,80年代对我们(men)亲历者来说几乎是一个心想事(shi)成的(de)年代,那时只要(yao)你(ni)敢想,敢去(qu)尝(chang)试,你(ni)就(jiu)有可能做到,有可能开(kai)启,有可能成就(jiu)。因为它是中国社会和历史的(de)一个转(zhuan)折(she)点,某些旧的(de)东西在松(song)动,某些新的(de)东西开(kai)始生长,尚未被种种利益、种种权利所完全占据和玷污。我喜欢用一个说法‘未死方(fang)生’,旧时代未死,新时代方(fang)生,在这样一个转(zhuan)折(she)点上就(jiu)会形成这样一个机遇。”
戴锦华
谈及七八(ba)十年代之交的(de)文学图景,戴锦华认为跟(gen)今天完全不同(tong)。“当年几乎每部文学作品的(de)发表都会引(yin)发全社会的(de)轰动效应。那时候在公共汽车上会看到各种各样阶层的(de)人在阅读文学期刊,每一本(ben)文学期刊最后都会被读得破破烂烂,因为发行量(liang)是有限的(de),可阅读者则是无穷的(de),一本(ben)期刊会不断到处流传,而(er)且被社会各阶层的(de)人们(men)所阅读。那时文学刊物(wu)的(de)编辑也是重要(yao)的(de)角色,他们(men)扮演着筛选者、命名者、开(kai)启者、终结者的(de)角色,他们(men)倡导了什么可能意味着一个全社会性文化想像空间的(de)开(kai)启或者封闭(bi)。”
“而(er)文学能在七八(ba)十年代之交产生那么大的(de)轰动效应,不仅是共和国的(de)历史塑造(zao)了文学无与伦比的(de)重要(yao)地(di)位,同(tong)时还因为在那个中国社会所经历的(de)特定转(zhuan)折(she)年代,文学是高度超载的(de)。当时的(de)文学作品同(tong)时也是社会学报告、是政治论(lun)文、是檄文、是宣言,大家在阅读它们(men)的(de)时候绝不仅仅是文学的(de)阅读,是在获取审美(mei)的(de)快感(gan),在文学作品里有我们(men)共同(tong)背负(fu)的(de)、期待的(de)、梦想的(de)一切。”
戴锦华介绍说,自己在阅读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时很顺(shun)畅,且带有某种乡(xiang)愁,以及很多共鸣和思考。“伤痕文学的(de)文学含量(liang)确实可疑,它有时候真的(de)像是一个小的(de)社会问题的(de)提出(chu),语言苍(cang)白而(er)贫乏,它叙述(shu)的(de)单纯(chun)和单调确实都可以被质(zhi)疑。但(dan)我觉(jue)得自从进入到反思文学后,当时的(de)文学已经开(kai)始具有了文学的(de)力(li)量(liang)、文学的(de)质(zhi)素,直到今天我们(men)阅读它仍然能获得审美(mei)的(de)愉悦和收获。”
上世纪(ji)80年代,戴锦华从北(bei)大毕(bi)业后开(kai)始在北(bei)京电影学院任(ren)教。“我当时不在文学批评的(de)圈子里,但(dan)在电影场域中在做同(tong)样的(de)事(shi)情,和前者对纯(chun)文学领域的(de)关注相似,当时的(de)电影评论(lun)关注的(de)也是电影美(mei)学的(de)成就(jiu)。我们(men)谈电影语言、谈电影美(mei)学革命,拒绝讨(tao)论(lun)诸如《人到中年》这样同(tong)是小说也是电影的(de)作品,虽然这部电影当时产生了巨大的(de)社会影响(xiang),引(yin)发各个领域的(de)社会讨(tao)论(lun),但(dan)我们(men)不屑一顾。这就(jiu)像蔡翔在80年代作为文学编辑,他喜欢的(de)是先锋(feng)文学,用当时的(de)话说是纯(chun)文学,把文学从政治教化和传播(bo)价值中区隔出(chu)来,认为文学不要(yao)承担那么多的(de)社会使命,文学就(jiu)是审美(mei)的(de)、是艺术(shu)的(de)、是语言的(de)。”
“当时每一个民众仍然有强烈(lie)的(de)公民自觉(jue)。电影学院一个烧锅炉的(de)工人,晚(wan)上没事(shi)儿也会和电影学院老师对话。因为当时在电影学院烧锅炉是非常好的(de)工作,有了这样好的(de)工作其实没必要(yao)去(qu)考大学,而(er)且他的(de)阅读和思考跟(gen)我们(men)实际(ji)上没有多大的(de)区别,更不用说他那种对文艺作品评论(lun)的(de)介入感(gan)和参与感(gan)了。他会说这本(ben)小说太差(cha)了,没劲,你(ni)怎么还看这本(ben)小说?我给你(ni)推荐一本(ben)看看。这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(de)状态(tai)。”
“整(zheng)个二十世纪(ji)的(de)文化主调我以为并不是焦虑,而(er)是急迫感(gan)。这个急迫感(gan)表现为我们(men)此刻就(jiu)要(yao)终结旧世界,此刻就(jiu)要(yao)让天堂降(jiang)临人间。今天看起来如此地(di)虚(xu)幻和如此地(di)遥远,但(dan)当时的(de)人们(men)认为就(jiu)是此刻,就(jiu)是现在。这也是全球性青年文化的(de)一个普遍基调,就(jiu)是一种急迫地(di)要(yao)去(qu)行动,要(yao)去(qu)反抗、要(yao)去(qu)改变。”
“在这样一个意义上说,蔡翔的(de)新书携(xie)带着当时我们(men)真切的(de)生命体验(yan),当很多信仰(yang)变得如此空洞、如此遥远,大家更关注明(ming)天我会怎样,我的(de)生活会怎样,我个人会怎样。但(dan)80年代直至(zhi)90年代前期的(de)文化中,所有的(de)‘小’,夸张一点说就(jiu)是个人主义,并不是我们(men)现在所谓(wei)的(de)‘小时代’、‘小确幸’。那时候‘小’的(de)背后都对应着‘大’,所有的(de)‘小’都携(xie)带着自身的(de)理想性价值。事(shi)实上直到90年代中后期,个人或者说个人主义才在消费主义和独(du)生子女政策的(de)双重助推下真正成为一种个体生存的(de)真实样态(tai)。”
在戴锦华看来,现而(er)今讨(tao)论(lun)1980年代似乎总觉(jue)得是在中国发生的(de),“容易在自己内部的(de)历史中展开(kai)叙述(shu)。”“60年代全球的(de)反抗浪潮在70年代依然波澜诡谲,但(dan)80年代则是一个整(zheng)体的(de)收场落幕(mu)。80年代从全球范围来看,罗纳德·里根(gen)、撒(sa)切尔高票当选,开(kai)始新自由主义。而(er)随着萨特、罗兰·巴特、阿尔都塞等(deng)的(de)相继谢世,人类历史在这一时期开(kai)始大幅向右转(zhuan)。中国80年代的(de)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,很大程度上可以同(tong)欧洲左翼运(yun)动的(de)总退潮形成某种观照(zhao)。”
“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的(de)意义简单来说不是提供一份现成的(de)答案,它提出(chu)了一系列的(de)问题,或者说它使得这一系列问题让我们(men)得以去(qu)感(gan)受,关于文学的(de)问题,关于中国社会世纪(ji)转(zhuan)折(she)时我的(de)历史选择,进而(er)可以形成我们(men)的(de)回(hui)答。当80年代从我们(men)的(de)记忆和知识结构中滑落以后,我们(men)其实就(jiu)错失了造(zao)就(jiu)我们(men)今天现实的(de)重要(yao)历史环节,蔡翔用这本(ben)书再次(ci)启动了我们(men)对80年代的(de)关注和讨(tao)论(lun)。我希(xi)望通过这本(ben)书,大家共同(tong)分享对历史年代的(de)重新叩访,把它重新锁回(hui)到我们(men)的(de)历史记忆中。同(tong)时,这本(ben)书也展示了一种学术(shu)的(de)可能,展示了一种思想的(de)可能。”戴锦华说。
“80年代要(yao)成为历史的(de)图书馆(guan)以供我们(men)反复阅读”
蔡翔在发言时表示,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这本(ben)书不是严格的(de)学术(shu)著(zhu)作。“有点类似随笔,有点漫谈。书中的(de)描述(shu)性多,论(lun)断性不多。我想尝(chang)试一下,如何在文学文本(ben)中发现思想。某个时代的(de)开(kai)始,其特点往往在于它的(de)无序和混乱,我想只有在这个时候,文学才会充分体现出(chu)它存在的(de)价值,也就(jiu)是说作家通过他的(de)感(gan)性,在无序中间产生出(chu)很多想法。某种意义上讲,就(jiu)是乔纳森·卡勒所谓(wei)的(de)‘文学就(jiu)像杂草一样’,野蛮生长。按照(zhao)孔子的(de)说法,‘质(zhi)胜(sheng)文则野’,但(dan)真正的(de)思想活力(li)恰恰是在这个‘野’的(de)里面。所以孔子还有一句话,‘文胜(sheng)质(zhi)则史’,也就(jiu)是完全秩(zhi)序化了。”
“回(hui)到文本(ben),我们(men)要(yao)看通过‘野蛮生长’的(de)作品中间,到底提供了哪些东西。只有在这个阶段理论(lun)家和学者才会从文学作品中提炼出(chu)思想,重新构造(zao)一个未来的(de)思想途径,而(er)文学的(de)先锋(feng)性也体现于此。我特别重视(shi)文本(ben)的(de)无意识层面,从这个层面里我们(men)能够(gou)重新来讨(tao)论(lun)哪些话题。站在今天回(hui)看80年代,我举一个非常简单的(de)例子,伤痕文学是反伤害和反歧视(shi)的(de)开(kai)端,为什么这个开(kai)端的(de)时代会导致之后时代更加(jia)严重的(de)歧视(shi)?现在流行的(de)‘颜值即正义’,就(jiu)是赤裸裸的(de)歧视(shi)。这是我一直没有搞(gao)明(ming)白的(de),也是促使我回(hui)到80年代的(de)动力(li)。”
“今天我们(men)讨(tao)论(lun)80年代会说它是第二个‘五四’,对此我很同(tong)意。80年代是和‘五四’有相似、相同(tong)的(de)地(di)方(fang),但(dan)我觉(jue)得今天要(yao)进一步做的(de)工作是讨(tao)论(lun)80年代跟(gen)‘五四’不一样的(de)地(di)方(fang),这更重要(yao)。讲一个最简单的(de)例子,‘五四’以后我们(men)的(de)知识是一路向下走向民众的(de),包括知识者的(de)自我反思。我就(jiu)想问80年代以后的(de)文学里,我们(men)的(de)知识分子有过自我反思吗?有过鲁迅的(de)《在酒楼上》这一类作品吗?所以80年代和‘五四’的(de)差(cha)异性,才应该是我们(men)今后研究的(de)重点。”蔡翔说。
在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中,蔡翔提出(chu)的(de)两个观点令人深思:“1980年代,新见频出(chu),沉(chen)渣泛起。各种力(li)量(liang)纠葛在一起,激进的(de)、保(bao)守的(de),相互攻讦,又在合力(li)打开(kai)一个新时代的(de)大门;1980年代,是当代中国历史中一个极(ji)其重要(yao)的(de)转(zhuan)折(she)年代,它预示了中国将重新进入‘世界体系’。1980年代的(de)结束,也宣告了20世纪(ji)的(de)终结。”
罗岗
罗岗在发言时将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同(tong)查建英的(de)《八(ba)十年代访谈录》(2006年出(chu)版)做了比较。“后者通过建构‘85新潮’的(de)图景,曾(ceng)带动了80年代怀旧热。蔡翔老师则在这本(ben)新书里提出(chu),如果要(yao)重新回(hui)到80年代,不能仅仅看到‘85新潮’,或者说‘85新潮’只代表了80年代的(de)一个面相,还有其他的(de)面相。他在书中强调了所谓(wei)‘前三年’,这不是指具体的(de)1980年到1982年,而(er)是一个泛指,是讲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的(de)一个变化,而(er)这个变化也就(jiu)是他特别强调的(de),我们(men)要(yao)找到80年代的(de)起点和起源,要(yao)从这‘前三年’开(kai)始找。”
贺(he)桂梅(mei) 本(ben)文图片/三联书店提供
贺(he)桂梅(mei)在发言时认为《1980年代:小说六记》是蔡翔聚焦80年代阶段性的(de)研究成果。她(ta)也提及了自己近些年在影视(shi)作品中观察到一个现象:为什么90年代会成为今天书写当代历史记忆非常重要(yao)的(de)时段?“《漫长的(de)季节》《平原上的(de)摩西》《狂飙》《风吹半夏》《繁花》等(deng)等(deng)不一而(er)足,它们(men)都是在打开(kai)90年代的(de)记忆,而(er)且很多是以一种悬疑的(de)方(fang)式打开(kai)。而(er)我们(men)谈到80年代,会说它是黄金时代,多种可能性的(de)时代,却(que)好像在关于当代历史记忆的(de)需求中消失了。”
“我自己非常重视(shi)蔡翔在这本(ben)书里谈到的(de)一句话。他说,‘1980年代提供了多种历史机遇,为我们(men)打开(kai)了开(kai)阔的(de)思想视(shi)野,但(dan)我们(men)必须对80年代重新思考。’
“他的(de)第一句是肯定80年代的(de)意义,第二句是他的(de)基本(ben)态(tai)度,要(yao)重新思考80年代。然后他说,‘80年代不能成为80年代人的(de)纪(ji)念馆(guan),而(er)要(yao)成为历史的(de)图书馆(guan)以供我们(men)反复阅读。’我想用这句话分享给大家,希(xi)望大家通过读他的(de)书,也把80年代作为我们(men)阅读的(de)对象,把它作为我们(men)‘历史的(de)图书馆(guan)’,从中去(qu)寻找我们(men)面对、思考、探索今天的(de)一些问题和包括自我问题的(de)思想资源。”在座谈会的(de)最后,贺(he)桂梅(mei)说。